聖旨
關燈
小
中
大
聖旨
溫家這邊的人見溫惠被拿住, 提起手裏的家夥就要上前跟人去拼，兩方前面的一些人已經推搡了起來。
“不準動手，都給我停下來！”
溫惠雖被人給制住, 但嘴還是自由的，縱然恨不得把這些人給丟進水裏去, 可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跟勞工起沖突。治田家的人能殺雞儆猴，傷了這些人則容易引起眾怒。
“我說了, 給我住手！”
溫惠的聲音被掩蓋在對罵之中, 根本沒人聽她在說什麽。
“紅菱，把他們叫停，別惹出事來！”
紅菱只想這群人被打服了, 乖乖把溫惠交出來，但他們家姑娘跟她發話了, 她只能想辦法讓這些人停下來。這事並不容易，溫家的人這邊好辦，而另一方卻不是那麽好掌控的。
紅菱放開嗓子吼了兩句見不頂事，也不多費口舌, 四下掃了一眼後將目光定格在炊煙上, 在不遠處的地方拿了一柄鐵鏟，刨開火堆上的明火, 鏟了一鏟滾燙的草木灰, 走近後使勁兒往分不開的人群頭上一揚，燙得一群光膀子的人紛紛住手，忙不疊地拍打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燙灰。
紅菱跟在溫惠身邊這麽些年, 說話行事跟溫惠走的是一個路子, 簡單粗暴，有用就行。
“讓你們停下來你們是聽不見, 非要吃些苦頭才行。”
溫惠逮著這個空當，放聲t說：
“溫家奉江刺史之命修渠放水，解沐陽旱情，諸位都都是從沐陽上來的，過的是什麽日子大夥兒心裏都清楚，你們拿了我，耽誤此處動工一日，沐陽百姓就要多受大旱之苦一日，大家切莫聽信了小人的讒言。
旁的不說，錢能讓這天下雨嗎？沒有水，就算有糧食也煮不熟，人也要渴死熱死，當務之急是……”
溫惠話還沒說完，就被人狠狠捂住了嘴，一陣難聞的葷油氣直往她的鼻子裏鉆。
“你們都退後！”
說話的是方才跟徐三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人，叫張豐，和徐三一樣在田家碼頭上管事。張豐身量短小卻敦實，一手箍住溫惠的肩膀，一手捂住她嘴巴，見溫家人沒有反應，胖手掐住了溫惠的脖子，惡狠狠地說：
“讓你們退後！不然你們主子有得好受！”
眾人拿不準主意回頭去看紅菱，見紅菱點頭後收了家夥退了下來。
“你，”張豐看出來了，溫惠之後就是這個女子說話頂事，指了指紅菱，說：“我要你現在下山，把溫家的存糧都拉到沐陽，分給那裏的百姓，然後帶三千兩散銀上這裏來分給大家夥兒。不然的話……”
張豐冷笑一聲，推了溫惠一把。
“她的下場如何，你是猜得到的。”
“這個時候大家應當齊心治旱，你們要來了錢糧也只能解一時危困，況且……”
“少廢話！”
張豐的手掐住了溫惠的脖子，使上了勁兒，溫惠的臉一下子漲紅了。
“好好好，不準動我們家姑娘，你的條件我都答應，可這裏到吳州來去就要三日，還要準備散銀，時日怎麽也不夠，不如通融通融，五日如何？”
溫惠在他們手裏，紅菱這個時候不得不低頭。
“五日之後，這個地方見。”
說著張豐就要把溫惠押走，卻被人叫住了。
“等等，如果你們敢對我們家姑娘伸臟手，我就讓人放火燒山，管你們無不無辜，一個都別想跑。”
答應歸答應，條件還是要談好。紅菱冷著眼挨個兒掃了一遍這一圈人，這裏都是些男人，溫惠一個人待在那裏，多少有點危險。
“溫家人說到做到，要錢還是要命，就看你們自己怎麽選了。”
與此同時，吳州城裏的府衙和溫府分別來了兩撥人馬，平靜許久的地方又生起了波瀾。
“阿郎，外邊有人要見您，說是您的一位故人。”
鄒平這回被溫惠留下了，說是讓他幫忙看著家裏，只帶走了鄒林。
“故人？哪位故人？這天都快黑了怎麽會有人來訪？”
宋秉書才跟溫束楚並著兩個外孫吃完晚飯，正逗著阿萱和二郎玩兒，忽然聽鄒平說有人找，心裏覺得有絲奇怪，他素來交際得少，更是少會有人找他找到府上來，今夏經歷了這些事，他人也變得更謹慎了些。
“那人不肯說他是誰，說您見了就知道了。”
鄒平聽人這麽說也不敢把人就這樣放進來，讓人陪著在外邊候著，自己進來請示宋秉書了。
宋秉書跟溫束楚交換了個眼神，把二郎從膝頭放了下去，說：
“楚楚，你帶著兩個孩子先回你院子裏去，我去看一眼是誰。”
“那爹您當心些，有什麽事叫我。”
溫府門口，一人穿著藏藍短衫立在馬下，早就沒有太陽了仍舊戴著一頂長沿鬥笠，把整張臉都遮得嚴嚴實實。他一只手牽著韁繩，露出一截黝黑的胳膊，即便沒有使力，勁虬的肌肉仍舊若隱若現，不怪鄒平不敢讓人進去。
宋秉書遠遠看一眼，心裏更納悶兒了，平日裏跟自己打交道的除了儒生就是夫子，沒有這武生模樣的故人啊。
來人看著門裏的人緩緩走近，當年比自己高大健碩的人如今已然佝僂，早已不似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，心裏頗為唏噓，想著若這次自己不來，兩人再相見時又是什麽境況呢？
出神這會兒功夫，宋秉書已經走到了他跟前，偏著頭想看清他的模樣。
“在下宋秉書，請問閣下是……？”
宋秉書看著對面的人把鬥笠往上擡了擡，露出了陰影下的面孔，宋秉書辨認半晌還是沒不覺得識得此人，直到一聲“哥”從那人嘴裏蹦出來。
宋秉章見宋秉書還是直楞楞得看著他，以為宋秉書是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，惆悵之餘頗為貼心地湊近了些，說：
“哥，是我，秉章。”
“秉章？”
在宋秉書的記憶裏，宋秉章還是個沒有及冠的半大小孩兒，怎麽也和面前這個孔武有力的漢子聯系不起來。不過也是了，宋載陽都長那麽大了，宋秉章這個當爹的怎麽可能還是個小夥子模樣。
“對啊哥，認不出來了嗎？”
宋秉章笑了笑，右臉頰露出跟年少時一模一樣的大酒窩。
宋秉書眼眶忽然有些熱，之前看見宋載陽時不覺有酸澀之意，只是十分感慨，胞弟後人都這麽大了，而今日看到宋秉章，時間的流逝在他這個弟弟身上變得具象，宋秉書才驚覺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，久到已經相逢不識眼前人了。
“認不出來了。”
宋秉書搖搖頭，他不知道是三十年太久，久到他已經淡忘了宋秉章的模樣，還是這小子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。
“我也認不出來你了。”
宋秉章的笑淡了下去，心裏各種情緒翻湧。他一直是怪他這個哥哥的，若不是他與家裏斷絕關系，母親不會那麽快郁郁而終；若不是他一走了之，家裏的擔子也落不到他這個次子身上
他從小就不是照世子的路子養的，宋秉書離去之後，父親對他加倍嚴厲，那些時日如同淬骨重煉般煎熬。他無數次地怨恨過他這個拍屁股就走的哥哥，從一門心思巴巴地盼望著宋秉書回來，到心涼如冰不再對這個人抱有任何期待。
這些年軍功他掙回來了，宋家這一代也算在朝廷裏站穩腳跟了，宋秉書對宋家已經不重要了，宋秉章以為三十年足以讓他把這個沒有擔當的哥哥忘掉，可當他接到宋秉書下獄的消息後才明白有些東西永遠也割舍不掉。
明明他知道了宋秉書已經無虞，可還是違了禁令，隱去身份偷偷跑來吳州。宋秉章清楚，失了這個契機，他們兄弟二人可能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了。
“人老了，面容就變了，認不出是常事。”
從前兄弟倆無話不談，宋秉書說完這句話後卻停了下來，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三十年還是太久了。
然而這份尷尬並沒有延續多久，倒不是對面的宋秉章挑起了話頭，而是有人加入了進來。
“宋先生是有訪客嗎？”
這幾天梁品被姜宗輝纏著善後吳州州府失火一案，說他當時幫著梁品擋過箭，怎麽也要待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再回京，到了掃尾的時候，回來得比往常要早一些。
“對梁大人，一位老朋友來了。”
宋秉書雖沒在官場上待，他也知道節度使沒有調令和聖諭是不能隨意出轄地的，宋秉章這樣子一看就是私自跑出來的，宋秉書得替他瞞著。
梁品見宋秉書神色有異，而另外一個人見他來了就往下壓了頭上的鬥笠，顯然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，這一看就不是尋常老友相見。溫惠不在，梁品擔心有人趁機找溫家麻煩，試探道：
“宋先生在這裏，我本不該越俎代庖邀人進溫府，可太陽雖下山了，地上墻上餘溫未散，依舊熱得很，宋先生熱癥沒好全，得註意身子，既然是客人，不妨進屋去說。”
“多謝梁大人體恤，這老友見面一聊倒是忘了把人請進去，看我這糊塗勁兒。梁大人是貴客，快進去歇著，我們這些老家夥腿腳慢，不必客氣在這裏等著，莫耽擱了梁大人的時辰。”
梁品覺得宋秉書不對勁，就算他跟宋秉書的這位老友沒有深識的必要，引薦一句這種禮節宋秉書總歸不會忘了，只能說明宋秉書有意不想讓自己見到這個人。
並且宋秉書這句話裏還有一層意思，他是客，管不到主人家的事情上去。宋秉書與溫惠不同，前者不愛在言語上壓人一頭，能在宋秉書嘴裏聽見這樣的話，著實少見。
這個老友的身份只怕不尋常。
不過宋秉書說得也有道理，既然不是遇到了麻煩，梁品自然沒有硬要探個清楚t的必要，於是溫言笑說：
“那好，我就不打擾宋先生與老友敘舊了，告辭。”
梁品轉身想往進走，才往前沒邁出去幾步，就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叫停了。
馬上的人望見梁品的身影，生怕人在他到之前就走進門裏去了，扯著嗓子喊：
“梁監察……梁監察！等一等！等一等！”
宋秉章方才聽宋秉書叫“梁大人”，以為他是個什麽吳州城裏的府吏，這時聽人又叫“梁監察”才驚覺此人是朝廷上下來的，慶幸自己方才沒有搭話，不然被認出來了也說不準。
“牟校尉？可是姜司馬找我？”
待馬跑近時，梁品認出來了這是姜宗輝身邊的一個親信，叫牟震。
牟震翻身下馬，快步走到梁品跟前與他見了一禮。
“不是，請梁大人快去州府一趟，聖旨來了，請您去接旨。”
“聖旨倒是來得比我想的快些，裏面說了什麽？”
梁品只當朝廷接到了自己的去信，治旱的旨意已經下來了。
“卑職不知，聖旨還沒宣讀，送聖旨的人讓您去接旨，好像是專門給您的。”
牟震聽了梁品的話，察覺到了梁品會錯了意，細致地解釋了一遍。
梁品本來已經跟著牟震往背離溫府的方向走了，聽見這句話腳下猛地一頓。
“給我的？送到吳州的聖旨怎麽會頒給我？”
“這個卑職就不知了，州府裏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，進來也沒多說什麽，就讓您去接旨。姜司馬不敢耽擱，讓我快馬加鞭來找您去。”
牟震這輩子沒出過吳州，馬上就要見到傳聞中的聖旨，既激動又惶恐。
“送聖旨來的人是誰？”
“我不認識，姜司馬似乎也不認識，不知道那人是誰。”
梁品覺得不對勁，他一個外派監臨之人，怎麽會有聖旨直接頒到他手上的道理？這不是禦史臺一貫的作風，只怕有另外的勢力摻雜進來了。
走到宋秉書身邊時，梁品只得空與他微微頷首。
“宋先生，我有事出去一趟。”
馬蹄聲漸遠後，宋秉章才擡頭回望，看了一眼馬上的背影，然後回過頭問：
“哥，那人是誰？”
“朝廷上下來的監察禦史，梁品。”
梁品與牟震的對話宋秉書都聽進了耳朵裏，他的視線還在梁品那方沒有回來，眼裏帶著思慮。
“他怎麽會在你們府上？”
這個時候宋秉書才收回了眼神，對著宋秉章露出一絲無奈之態。
“說來話長，秉章，咱們進去吧。”
姜宗輝皺著眉撇著嘴，看著一群人圍著新來的巡察使在那兒轉，半點都不想往那跟前湊。
他先是在軍營，接著就來了吳州，實打實跟朝廷上下來的人打過交道的就只有梁品一個。而梁品這個人沒什麽官架子，事兒也不多，便給了姜宗輝一個錯覺，以為上面下來的人也沒什麽難應付的，從前李威將軍是小看了他與人交際的能力，直到遇到了今天這位。
這個勞什子巡察使帶著一大幫子人徑直鉆進州府，招呼也不跟誰打一個，仿佛州府是自己家似的，一點不把他放在眼裏。聽人說他是吳州司馬後，笑瞇瞇地什麽也不說，把任命文書往他手裏一塞，就撿了個堂裏最涼快的地方坐下，然後就指名道姓地讓梁品來接旨。
聽說有聖旨，姜宗輝也不敢耽擱，急急讓人去找梁品。這個巡察使什麽來頭、要來做什麽他是兩眼一抹黑，只知道看樣子是不能怠慢了去，又是讓人去拿新鮮的果子，又是讓人看茶。
“哎呀，姜……是姜司馬吧？”
這位巡察使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，見姜宗輝坐下，微微朝他那邊轉了轉。
“姜司馬，不用這麽費神，聽說你們這日子也不好過，拿點涼水解渴就行。”
姜宗輝見這個人長得模樣挺周正，沒什麽賊眉鼠眼、陰險惡毒之相，再加之年歲看起來也不大，信了他的話，心裏對他方才無禮的印象亦減淡了些。
“巡察使遠道而來，怎能夠怠慢了去。”
這時一盤桃子端到了桌案上，這個時節桃子可是個稀罕物，可姜宗輝嘴笨，想半天只能從嘴裏蹦個“請”字。
這巡察使也不自己動手，只見侍立在他後面的人從盤子裏拿起一個桃子，解開身上的水壺，嘩嘩沖了一遍，用幹凈的棉布把桃子擦幹後才遞到他手裏。
姜宗輝看著流出去的水有些心疼，他們用水都得省著用，一盆水放在那裏洗手，渾得不成樣子了才端出去給畜牲喝，哪有這樣嘩嘩就往地上倒只為洗個桃子的。
可人家是朝廷派來的，他不能說什麽，只自己勸自己在心裏默念“來的是貴人，得罪不起”。
但這卻沒完，姜宗輝見那巡察使咬下一口，嚼了兩下，一句“味道如何”還沒問出口，一團白色的果肉就從那人嘴裏飛了出去，把姜宗輝的話堵在了喉嚨口。
“呸呸呸……”
巡察使低下頭往地上吐這嘴裏殘存的桃肉，吐得差不多之後結果旁邊人遞上來的帕子擦幹凈嘴，皺著眉頭說：
“姜司馬，不是我說，給我端盤酸桃子我也認了，畢竟什麽樹上結什麽果，誰說了都不算數，可你這給我端一盤苦桃子是什麽意思？姜司馬，我尋思我進這州府的門沒過三炷香，沒功夫的得罪你啊。”
姜宗輝一聽給自己扣這麽大頂帽子坐不住了，從盤子裏拿了個桃子自己吃了一口，沒毛病是桃子味兒啊，頂多皮有些厚，吃起來澀了些，不至於咽不下去啊。
姜宗輝最見不得就是這些矯揉造作的人，打仗的時候糧草不一定跟得上，草根樹葉他都吃過，這才哪兒跟哪兒，這些人就吃不下去了？真是沒吃過苦，慣得他們！
他心裏雖然這麽想，但萬萬不能這麽說。
“巡察使有所不知，吳州今年太旱了，菜啊果子啊都是一層硬皮，這一盤算得上味道好的了，多擔待擔待……”
姜宗輝說話的功夫，這位巡察使似乎嘴裏吐了還是不痛快，想喝口茶水壓一壓，拿起桌案上的茶才入口，又猛地把頭一側“噗”地一聲把嘴裏的茶都噴了出來。
這回吐完之後這位巡察使沒再多說什麽，招了招手，一套齊全的茶具就擺到了他面前。
姜宗輝看得心裏無名火起，他不懂茶，喝不出好壞，但讓人拿的是以往江太安招待客人用的茶，梁品喝的也是一樣的，沒聽人說有什麽不好的。
這人來了，吃也吃不得，喝也喝不得，跟頭塞外的駱駝似的，一言不合就往外吐東西，做給誰看呢！
梁品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個場面，一群人擁在右側的椅子後面，而姜宗輝坐在一旁臉黑得跟鍋底灰一個色兒。
“喲喲喲，梁大人來了，快快快，把聖旨送上來！梁大人，候你多時了。”
梁品沒來得及開口，就見椅子上的人站起來，向他走了過來。來人穿著一件銀魚白的長衫，腰間掛著環佩，一副長安世家公子哥的打扮。臉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，掛上笑之後便會多出幾分親和。
梁品覺得此人有些熟悉，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，能來吳州宣聖旨的人，若他從前見過，不該沒有印象的。
“抱歉久等，梁某眼拙，敢問閣下是……”
“我的任命文書姜司馬看了，姜司馬，勞你跟梁大人說說我是誰？來又是做什麽？。”
姜宗輝方才那口氣還沒有消下去，這還使喚起他來了，好，且看他要玩兒出個什麽花來。
“這是朝廷上下來的治旱巡察使，叫……”姜宗輝怕自己說錯了，又拿起手側的文書看了一眼。“叫閔於煥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溫家這邊的人見溫惠被拿住, 提起手裏的家夥就要上前跟人去拼，兩方前面的一些人已經推搡了起來。
“不準動手，都給我停下來！”
溫惠雖被人給制住, 但嘴還是自由的，縱然恨不得把這些人給丟進水裏去, 可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跟勞工起沖突。治田家的人能殺雞儆猴，傷了這些人則容易引起眾怒。
“我說了, 給我住手！”
溫惠的聲音被掩蓋在對罵之中, 根本沒人聽她在說什麽。
“紅菱，把他們叫停，別惹出事來！”
紅菱只想這群人被打服了, 乖乖把溫惠交出來，但他們家姑娘跟她發話了, 她只能想辦法讓這些人停下來。這事並不容易，溫家的人這邊好辦，而另一方卻不是那麽好掌控的。
紅菱放開嗓子吼了兩句見不頂事，也不多費口舌, 四下掃了一眼後將目光定格在炊煙上, 在不遠處的地方拿了一柄鐵鏟，刨開火堆上的明火, 鏟了一鏟滾燙的草木灰, 走近後使勁兒往分不開的人群頭上一揚，燙得一群光膀子的人紛紛住手，忙不疊地拍打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燙灰。
紅菱跟在溫惠身邊這麽些年, 說話行事跟溫惠走的是一個路子, 簡單粗暴，有用就行。
“讓你們停下來你們是聽不見, 非要吃些苦頭才行。”
溫惠逮著這個空當，放聲t說：
“溫家奉江刺史之命修渠放水，解沐陽旱情，諸位都都是從沐陽上來的，過的是什麽日子大夥兒心裏都清楚，你們拿了我，耽誤此處動工一日，沐陽百姓就要多受大旱之苦一日，大家切莫聽信了小人的讒言。
旁的不說，錢能讓這天下雨嗎？沒有水，就算有糧食也煮不熟，人也要渴死熱死，當務之急是……”
溫惠話還沒說完，就被人狠狠捂住了嘴，一陣難聞的葷油氣直往她的鼻子裏鉆。
“你們都退後！”
說話的是方才跟徐三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人，叫張豐，和徐三一樣在田家碼頭上管事。張豐身量短小卻敦實，一手箍住溫惠的肩膀，一手捂住她嘴巴，見溫家人沒有反應，胖手掐住了溫惠的脖子，惡狠狠地說：
“讓你們退後！不然你們主子有得好受！”
眾人拿不準主意回頭去看紅菱，見紅菱點頭後收了家夥退了下來。
“你，”張豐看出來了，溫惠之後就是這個女子說話頂事，指了指紅菱，說：“我要你現在下山，把溫家的存糧都拉到沐陽，分給那裏的百姓，然後帶三千兩散銀上這裏來分給大家夥兒。不然的話……”
張豐冷笑一聲，推了溫惠一把。
“她的下場如何，你是猜得到的。”
“這個時候大家應當齊心治旱，你們要來了錢糧也只能解一時危困，況且……”
“少廢話！”
張豐的手掐住了溫惠的脖子，使上了勁兒，溫惠的臉一下子漲紅了。
“好好好，不準動我們家姑娘，你的條件我都答應，可這裏到吳州來去就要三日，還要準備散銀，時日怎麽也不夠，不如通融通融，五日如何？”
溫惠在他們手裏，紅菱這個時候不得不低頭。
“五日之後，這個地方見。”
說著張豐就要把溫惠押走，卻被人叫住了。
“等等，如果你們敢對我們家姑娘伸臟手，我就讓人放火燒山，管你們無不無辜，一個都別想跑。”
答應歸答應，條件還是要談好。紅菱冷著眼挨個兒掃了一遍這一圈人，這裏都是些男人，溫惠一個人待在那裏，多少有點危險。
“溫家人說到做到，要錢還是要命，就看你們自己怎麽選了。”
與此同時，吳州城裏的府衙和溫府分別來了兩撥人馬，平靜許久的地方又生起了波瀾。
“阿郎，外邊有人要見您，說是您的一位故人。”
鄒平這回被溫惠留下了，說是讓他幫忙看著家裏，只帶走了鄒林。
“故人？哪位故人？這天都快黑了怎麽會有人來訪？”
宋秉書才跟溫束楚並著兩個外孫吃完晚飯，正逗著阿萱和二郎玩兒，忽然聽鄒平說有人找，心裏覺得有絲奇怪，他素來交際得少，更是少會有人找他找到府上來，今夏經歷了這些事，他人也變得更謹慎了些。
“那人不肯說他是誰，說您見了就知道了。”
鄒平聽人這麽說也不敢把人就這樣放進來，讓人陪著在外邊候著，自己進來請示宋秉書了。
宋秉書跟溫束楚交換了個眼神，把二郎從膝頭放了下去，說：
“楚楚，你帶著兩個孩子先回你院子裏去，我去看一眼是誰。”
“那爹您當心些，有什麽事叫我。”
溫府門口，一人穿著藏藍短衫立在馬下，早就沒有太陽了仍舊戴著一頂長沿鬥笠，把整張臉都遮得嚴嚴實實。他一只手牽著韁繩，露出一截黝黑的胳膊，即便沒有使力，勁虬的肌肉仍舊若隱若現，不怪鄒平不敢讓人進去。
宋秉書遠遠看一眼，心裏更納悶兒了，平日裏跟自己打交道的除了儒生就是夫子，沒有這武生模樣的故人啊。
來人看著門裏的人緩緩走近，當年比自己高大健碩的人如今已然佝僂，早已不似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，心裏頗為唏噓，想著若這次自己不來，兩人再相見時又是什麽境況呢？
出神這會兒功夫，宋秉書已經走到了他跟前，偏著頭想看清他的模樣。
“在下宋秉書，請問閣下是……？”
宋秉書看著對面的人把鬥笠往上擡了擡，露出了陰影下的面孔，宋秉書辨認半晌還是沒不覺得識得此人，直到一聲“哥”從那人嘴裏蹦出來。
宋秉章見宋秉書還是直楞楞得看著他，以為宋秉書是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，惆悵之餘頗為貼心地湊近了些，說：
“哥，是我，秉章。”
“秉章？”
在宋秉書的記憶裏，宋秉章還是個沒有及冠的半大小孩兒，怎麽也和面前這個孔武有力的漢子聯系不起來。不過也是了，宋載陽都長那麽大了，宋秉章這個當爹的怎麽可能還是個小夥子模樣。
“對啊哥，認不出來了嗎？”
宋秉章笑了笑，右臉頰露出跟年少時一模一樣的大酒窩。
宋秉書眼眶忽然有些熱，之前看見宋載陽時不覺有酸澀之意，只是十分感慨，胞弟後人都這麽大了，而今日看到宋秉章，時間的流逝在他這個弟弟身上變得具象，宋秉書才驚覺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，久到已經相逢不識眼前人了。
“認不出來了。”
宋秉書搖搖頭，他不知道是三十年太久，久到他已經淡忘了宋秉章的模樣，還是這小子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。
“我也認不出來你了。”
宋秉章的笑淡了下去，心裏各種情緒翻湧。他一直是怪他這個哥哥的，若不是他與家裏斷絕關系，母親不會那麽快郁郁而終；若不是他一走了之，家裏的擔子也落不到他這個次子身上
他從小就不是照世子的路子養的，宋秉書離去之後，父親對他加倍嚴厲，那些時日如同淬骨重煉般煎熬。他無數次地怨恨過他這個拍屁股就走的哥哥，從一門心思巴巴地盼望著宋秉書回來，到心涼如冰不再對這個人抱有任何期待。
這些年軍功他掙回來了，宋家這一代也算在朝廷裏站穩腳跟了，宋秉書對宋家已經不重要了，宋秉章以為三十年足以讓他把這個沒有擔當的哥哥忘掉，可當他接到宋秉書下獄的消息後才明白有些東西永遠也割舍不掉。
明明他知道了宋秉書已經無虞，可還是違了禁令，隱去身份偷偷跑來吳州。宋秉章清楚，失了這個契機，他們兄弟二人可能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了。
“人老了，面容就變了，認不出是常事。”
從前兄弟倆無話不談，宋秉書說完這句話後卻停了下來，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三十年還是太久了。
然而這份尷尬並沒有延續多久，倒不是對面的宋秉章挑起了話頭，而是有人加入了進來。
“宋先生是有訪客嗎？”
這幾天梁品被姜宗輝纏著善後吳州州府失火一案，說他當時幫著梁品擋過箭，怎麽也要待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再回京，到了掃尾的時候，回來得比往常要早一些。
“對梁大人，一位老朋友來了。”
宋秉書雖沒在官場上待，他也知道節度使沒有調令和聖諭是不能隨意出轄地的，宋秉章這樣子一看就是私自跑出來的，宋秉書得替他瞞著。
梁品見宋秉書神色有異，而另外一個人見他來了就往下壓了頭上的鬥笠，顯然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，這一看就不是尋常老友相見。溫惠不在，梁品擔心有人趁機找溫家麻煩，試探道：
“宋先生在這裏，我本不該越俎代庖邀人進溫府，可太陽雖下山了，地上墻上餘溫未散，依舊熱得很，宋先生熱癥沒好全，得註意身子，既然是客人，不妨進屋去說。”
“多謝梁大人體恤，這老友見面一聊倒是忘了把人請進去，看我這糊塗勁兒。梁大人是貴客，快進去歇著，我們這些老家夥腿腳慢，不必客氣在這裏等著，莫耽擱了梁大人的時辰。”
梁品覺得宋秉書不對勁，就算他跟宋秉書的這位老友沒有深識的必要，引薦一句這種禮節宋秉書總歸不會忘了，只能說明宋秉書有意不想讓自己見到這個人。
並且宋秉書這句話裏還有一層意思，他是客，管不到主人家的事情上去。宋秉書與溫惠不同，前者不愛在言語上壓人一頭，能在宋秉書嘴裏聽見這樣的話，著實少見。
這個老友的身份只怕不尋常。
不過宋秉書說得也有道理，既然不是遇到了麻煩，梁品自然沒有硬要探個清楚t的必要，於是溫言笑說：
“那好，我就不打擾宋先生與老友敘舊了，告辭。”
梁品轉身想往進走，才往前沒邁出去幾步，就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叫停了。
馬上的人望見梁品的身影，生怕人在他到之前就走進門裏去了，扯著嗓子喊：
“梁監察……梁監察！等一等！等一等！”
宋秉章方才聽宋秉書叫“梁大人”，以為他是個什麽吳州城裏的府吏，這時聽人又叫“梁監察”才驚覺此人是朝廷上下來的，慶幸自己方才沒有搭話，不然被認出來了也說不準。
“牟校尉？可是姜司馬找我？”
待馬跑近時，梁品認出來了這是姜宗輝身邊的一個親信，叫牟震。
牟震翻身下馬，快步走到梁品跟前與他見了一禮。
“不是，請梁大人快去州府一趟，聖旨來了，請您去接旨。”
“聖旨倒是來得比我想的快些，裏面說了什麽？”
梁品只當朝廷接到了自己的去信，治旱的旨意已經下來了。
“卑職不知，聖旨還沒宣讀，送聖旨的人讓您去接旨，好像是專門給您的。”
牟震聽了梁品的話，察覺到了梁品會錯了意，細致地解釋了一遍。
梁品本來已經跟著牟震往背離溫府的方向走了，聽見這句話腳下猛地一頓。
“給我的？送到吳州的聖旨怎麽會頒給我？”
“這個卑職就不知了，州府裏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，進來也沒多說什麽，就讓您去接旨。姜司馬不敢耽擱，讓我快馬加鞭來找您去。”
牟震這輩子沒出過吳州，馬上就要見到傳聞中的聖旨，既激動又惶恐。
“送聖旨來的人是誰？”
“我不認識，姜司馬似乎也不認識，不知道那人是誰。”
梁品覺得不對勁，他一個外派監臨之人，怎麽會有聖旨直接頒到他手上的道理？這不是禦史臺一貫的作風，只怕有另外的勢力摻雜進來了。
走到宋秉書身邊時，梁品只得空與他微微頷首。
“宋先生，我有事出去一趟。”
馬蹄聲漸遠後，宋秉章才擡頭回望，看了一眼馬上的背影，然後回過頭問：
“哥，那人是誰？”
“朝廷上下來的監察禦史，梁品。”
梁品與牟震的對話宋秉書都聽進了耳朵裏，他的視線還在梁品那方沒有回來，眼裏帶著思慮。
“他怎麽會在你們府上？”
這個時候宋秉書才收回了眼神，對著宋秉章露出一絲無奈之態。
“說來話長，秉章，咱們進去吧。”
姜宗輝皺著眉撇著嘴，看著一群人圍著新來的巡察使在那兒轉，半點都不想往那跟前湊。
他先是在軍營，接著就來了吳州，實打實跟朝廷上下來的人打過交道的就只有梁品一個。而梁品這個人沒什麽官架子，事兒也不多，便給了姜宗輝一個錯覺，以為上面下來的人也沒什麽難應付的，從前李威將軍是小看了他與人交際的能力，直到遇到了今天這位。
這個勞什子巡察使帶著一大幫子人徑直鉆進州府，招呼也不跟誰打一個，仿佛州府是自己家似的，一點不把他放在眼裏。聽人說他是吳州司馬後，笑瞇瞇地什麽也不說，把任命文書往他手裏一塞，就撿了個堂裏最涼快的地方坐下，然後就指名道姓地讓梁品來接旨。
聽說有聖旨，姜宗輝也不敢耽擱，急急讓人去找梁品。這個巡察使什麽來頭、要來做什麽他是兩眼一抹黑，只知道看樣子是不能怠慢了去，又是讓人去拿新鮮的果子，又是讓人看茶。
“哎呀，姜……是姜司馬吧？”
這位巡察使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，見姜宗輝坐下，微微朝他那邊轉了轉。
“姜司馬，不用這麽費神，聽說你們這日子也不好過，拿點涼水解渴就行。”
姜宗輝見這個人長得模樣挺周正，沒什麽賊眉鼠眼、陰險惡毒之相，再加之年歲看起來也不大，信了他的話，心裏對他方才無禮的印象亦減淡了些。
“巡察使遠道而來，怎能夠怠慢了去。”
這時一盤桃子端到了桌案上，這個時節桃子可是個稀罕物，可姜宗輝嘴笨，想半天只能從嘴裏蹦個“請”字。
這巡察使也不自己動手，只見侍立在他後面的人從盤子裏拿起一個桃子，解開身上的水壺，嘩嘩沖了一遍，用幹凈的棉布把桃子擦幹後才遞到他手裏。
姜宗輝看著流出去的水有些心疼，他們用水都得省著用，一盆水放在那裏洗手，渾得不成樣子了才端出去給畜牲喝，哪有這樣嘩嘩就往地上倒只為洗個桃子的。
可人家是朝廷派來的，他不能說什麽，只自己勸自己在心裏默念“來的是貴人，得罪不起”。
但這卻沒完，姜宗輝見那巡察使咬下一口，嚼了兩下，一句“味道如何”還沒問出口，一團白色的果肉就從那人嘴裏飛了出去，把姜宗輝的話堵在了喉嚨口。
“呸呸呸……”
巡察使低下頭往地上吐這嘴裏殘存的桃肉，吐得差不多之後結果旁邊人遞上來的帕子擦幹凈嘴，皺著眉頭說：
“姜司馬，不是我說，給我端盤酸桃子我也認了，畢竟什麽樹上結什麽果，誰說了都不算數，可你這給我端一盤苦桃子是什麽意思？姜司馬，我尋思我進這州府的門沒過三炷香，沒功夫的得罪你啊。”
姜宗輝一聽給自己扣這麽大頂帽子坐不住了，從盤子裏拿了個桃子自己吃了一口，沒毛病是桃子味兒啊，頂多皮有些厚，吃起來澀了些，不至於咽不下去啊。
姜宗輝最見不得就是這些矯揉造作的人，打仗的時候糧草不一定跟得上，草根樹葉他都吃過，這才哪兒跟哪兒，這些人就吃不下去了？真是沒吃過苦，慣得他們！
他心裏雖然這麽想，但萬萬不能這麽說。
“巡察使有所不知，吳州今年太旱了，菜啊果子啊都是一層硬皮，這一盤算得上味道好的了，多擔待擔待……”
姜宗輝說話的功夫，這位巡察使似乎嘴裏吐了還是不痛快，想喝口茶水壓一壓，拿起桌案上的茶才入口，又猛地把頭一側“噗”地一聲把嘴裏的茶都噴了出來。
這回吐完之後這位巡察使沒再多說什麽，招了招手，一套齊全的茶具就擺到了他面前。
姜宗輝看得心裏無名火起，他不懂茶，喝不出好壞，但讓人拿的是以往江太安招待客人用的茶，梁品喝的也是一樣的，沒聽人說有什麽不好的。
這人來了，吃也吃不得，喝也喝不得，跟頭塞外的駱駝似的，一言不合就往外吐東西，做給誰看呢！
梁品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個場面，一群人擁在右側的椅子後面，而姜宗輝坐在一旁臉黑得跟鍋底灰一個色兒。
“喲喲喲，梁大人來了，快快快，把聖旨送上來！梁大人，候你多時了。”
梁品沒來得及開口，就見椅子上的人站起來，向他走了過來。來人穿著一件銀魚白的長衫，腰間掛著環佩，一副長安世家公子哥的打扮。臉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，掛上笑之後便會多出幾分親和。
梁品覺得此人有些熟悉，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，能來吳州宣聖旨的人，若他從前見過，不該沒有印象的。
“抱歉久等，梁某眼拙，敢問閣下是……”
“我的任命文書姜司馬看了，姜司馬，勞你跟梁大人說說我是誰？來又是做什麽？。”
姜宗輝方才那口氣還沒有消下去，這還使喚起他來了，好，且看他要玩兒出個什麽花來。
“這是朝廷上下來的治旱巡察使，叫……”姜宗輝怕自己說錯了，又拿起手側的文書看了一眼。“叫閔於煥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